第一章 (第1/1页)

    天越来越暗了。

    云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压得很低，让人有些喘不上气。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担心夏季的暴雨会没有任何预兆地砸落下来。

    这个天气确实是要下大暴雨的感觉。桑叶有些呆愣地抬头望天，盯着天上翻涌的乌云，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里很无神。

    “走咯！叶娃子快回屋里，等哈肯定要下大雨了，莫要遭淋感冒了，你妈哪分得出来精力照顾你？”

    不晓得从哪里传来的吼声，桑叶想了想，他垂下了头，随后站了起来。他不太记得自己蹲了多久，一到下雨前就能看着一溜的蚂蚁在巷口爬满青苔和鼠妇的烂砖上忙忙碌碌，桑叶很爱蹲着看——蚂蚁搬家总是能吸引小孩子，

    但是桑叶不是小孩子，最起码早已不是该看蚂蚁搬家的年龄，他已经是一个准高中生了。

    一阵刺痛顺着脚底猛地窜上桑叶的全身，他感觉眼前的东西边缘一下子暗了下来，脑袋好像要往后掉。

    他下意识伸手撑住墙壁，垂下脑袋，阵阵发黑的眼前继续持续着青砖上蚂蚁忙忙碌碌的搬家大戏。

    缓了一会儿，桑叶觉得下半身没有麻得那么吓人了，于是抬脚朝巷子深处走去。

    “就是那个娃，脑壳不太好，吃饭洗澡都要他妈来收拾....”

    “天生的？好像是...我们看到他长大的，好像就是一两岁开始有点不对头...不咋会说话..”

    身后人们的交谈声被压下来的乌云吃了个干净，融化在暴雨前窒息又黏腻的夏季空气里，湿湿嗒嗒的，正往地上淌。

    mama说了，下雨要回家。

    桑叶这么想着，踢踏着往巷子深处破败的筒子楼蹭去。妈说下雨了不回家就会生病，就会去看医生。桑叶讨厌医生，打针很痛，他不喜欢。

    单元门很老旧，生着层层的锈迹。铜绿色的门拉开就是刺耳的摩擦声，松手就会飞快地重重关上，惊起门边树上的鸟。

    爬上一层，桑叶就翘起一根手指。这是妈教他的，一遍一遍告诉他，家在六楼，让桑叶爬一层就竖一根手指，等另一只手的第一根手指头竖起来，他就不用再爬，家就到了。

    其实桑叶能数清楚的，六，他是轻微智障，但是这些数字他在小学多背背多数几次就记住了。桑叶想，他只是轻微智障。

    但妈好像不这么认为。

    妈说他是累赘，不止一次，用那种灰败的眼神睨着他，眼里是桑叶这辈子无法理解的情绪，太复杂了。外人提起他，都是叹息，永远会以那个挨千刀的男人做结尾。桑叶不知道为什么挨千刀，但是提到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那个在他一岁零三个月大就强硬离婚丢下母子二人消失了的父亲。

    桑叶没什么感觉，父亲这个词语他一直很模糊，就像他也分不清楚为什么大家说“父亲”很可恨，而“母亲”却很爱他。

    其实轻度智障没有那么严重，只要好好教导细心陪伴，孩子是能够表现得像一个比较正常的人的。但是很不巧，桑叶并不是单纯的轻度智障，他是歌舞伎综合征。

    一个在中国发病率低得可怜的罕见遗传病，由基因突变造成。患者因为病理原因，面容会生的好似日本的歌舞伎妆后的模样，很美，但是百分百伴随智力低下发育迟缓等问题。桑叶在一岁多的时候仍然不怎么会说话，身高也矮上同龄人很多，于是他的父母带着他去了医院。

    桑叶的父亲在得知“遗传病”后就不正常了，他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妻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傻子，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的妻子给他带了绿帽子生了个小杂种出来。

    他没怎么读过书，理解不了医生解释的遗传病并不是一定要父母有病才会得，只需要在胚胎发育时发生一点染色体变异，这个孩子就会从一个健康的人变成这副模样，他只觉得他的女人跟不知道哪来的傻子生了个小傻子让他养，所以他毅然决然地把不正常的儿子和一遍一遍解释自己没有出轨的妻子打了个半死后拖着她去离了婚，从此消失。

    桑叶的母亲很恨，她恨那个无知又该死的男人，也恨着桑叶，恨他生病拖累自己，恨他破坏了这个家庭。但是她又实在是迷茫，桑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rou，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做不到像那个男人一样丢下桑叶离开，所以她只能咽下所有的苦，照顾着桑叶，但又不愿意对他好。

    桑叶对母亲的概念很混乱，在他眼里，母亲是一下下拧在身上泛起青紫的苦痛，也是抱着他痛哭流涕的眼泪。两个母亲时常混乱地搅拌在一起，抚摸在头上的手会突然变成扇向脸颊的耳光，抽打在身上的藤条也会和合着泪滴，像雨一样落下。

    所以，本来只是轻微智障的桑叶，在没有人真心实意地照顾和看管下长大了，长成了最符合大众认知的“傻子”。

    吃的饭要别人做，洗澡的水温要别人调好，桑叶的母亲在他年龄到了六七岁时就急急忙忙把他赶进了学校，普通的小学，不是残障人士专属的学校。她需要的是桑叶大部分时间能消失在她眼前，她恨桑叶把她困住，所以只求快点脱手。

    四川的三线城市里也没有什么为残障人士开设的特殊学校，桑叶的mama只需要去办公室闹上一闹，普通学校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收下桑叶这个烫手的山芋，因为这是义务教育。

    桑叶就这样被自己母亲像大麻烦一样撵进了普通的小学和初中，领着贫困补助和助学金，倒也“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

    而接踵而来的高中让桑叶母亲极其焦虑，她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工作，也习惯了不用每件事都替桑叶打点好的日子，她不知道该怎么让桑叶去读高中。

    就在她焦虑得情绪极其不稳定从而一次又一次殴打桑叶后，本市的实验——一所私立高中找上了门，声称自己的教育集团想做慈善挣点名气，于是大发慈悲的邀请桑叶免费就读这所高中。

    她高兴得快要跪地磕头了，不需要回到日日夜夜照顾桑叶的日子，只需要像往常一样把桑叶往学校一丢，她就可以当做这个世界上没有桑叶的存在。

    她不需要考虑私立高中的学生都是什么样的家庭，也完全不在意有着明显缺陷的桑叶进了这所高中会遭遇什么，她通通不关心，她要的只是甩掉累赘，哪怕只是偷来了三年轻松。

    于是桑叶成了一个所谓的“准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