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慈，你也可以很幸福 (第1/1页)

    第十章

    中秋假期的时候，李维一问我怎么过。

    不难过。

    我同他开起玩笑来，然而这玩笑又带着几分真心，半真半假，一时叫人无法分辨。我是中秋节那天出生的，听姥姥说，我妈怀我的时候，还计算过日子，中秋前后出生，取了个小名，叫月生。从来都只有春生秋生，叫月生，只让人想起来某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黑老大，不好。至于后来姥姥听说我那个便宜爹单名一个胜，更是气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连同我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哪里来的小名一说。

    中秋节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个欢快的节日，姥姥在那一天也未必想要见到我。别人是人团圆月团圆，我家是家破人亡，血光之灾。我打算申请住在学校里，看满天的星星和被水浸过一样圆满的月亮，也看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与试卷。严慈与李维一在A世界里都死了，但是现在活着的严慈在B世界里仍然有与李维一相似的习惯。

    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那么我不想自我出生以后的七十年里，每一天都在准备自己的葬礼。我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我看着洗手间镜子里年轻的脸，生怕一个晃神，那脸就老了。

    “嗯，节日快乐。”李维一随手丢给我一个单盒包装的月饼，超市里最普通的那款，山楂枣泥馅，面饼上用篆书写着团圆二字，

    我还以为他会说那随你便。

    我们分手以后的第二年，中秋的时候我收到过李维一的微信，不知道哪里抄来的吉祥话，很长一串，每个词都闪耀着类似于幸福的光辉。我知道他是群发，那些祝福也未必是真心，但是在那一刻我依然觉得愤怒——我觉得他是在讽刺我的孤独。我思量了很久，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用最恶毒的话反击回去。每一对分手的情侣在分手后都应该用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朝着对方耀武扬威：看吧，我过得很好，比你好一千一万倍。可我并不好，我开始频繁地出入医院，我的身体时常会出现一些游走性的疼痛，情绪崩溃之时，我把自己锁在出租屋内，一整天都在看着天花板，长久地沉默不语。这些病症的来源未必是李维一，但当我看到李维一的祝福微信的那个瞬间，胸口像是有座火山终于爆发，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恶毒，全部化成利刃，直直地刺向李维一的心脏。

    我说：“李维一你去死吧，混蛋你去死吧。”我尖叫着，在不见阳光的房间内，那喷薄而出的愤怒最后全部落向我自己。

    而当我回过神来，想对李维一说请他救救我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把我拉黑。

    人可以救溺水的人，却无法救一个自溺的人。我沉浸在无人知晓的巨大的悲伤里，满腔的愤怒与孤独无处发泄。

    我就那么看着李维一，突然间我感到很难过。

    “李维一，我要是早点遇到你该多好。”

    “rou麻死了，又不是偶像剧。早点认识我也不会在端午给你送个粽子。”李维一把宿舍钥匙交到我手里，告诉我假期时学校的二食堂最北边的窗口或许还会开着。“吃不惯的话就去附近的快餐店，路威和我说如意饺子馆的三鲜饺子非常好吃。”

    我朝他笑笑，觉得他实在是啰嗦。干脆给我烙张大饼得了，挂脖子上，饿了就啃一圈。我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饿死。

    中秋佳节，月满人间。全国的电视上都在反反复复地播放着这样的话，然而到了中秋那天，下午开始天就灰蒙蒙的，乌云一片连着一片，压得很低，快要把大地全部笼罩起来了。我想也许天气预报预测了几天的雨，终于要在今晚落下来了。

    我把防盗窗锁好，继续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是一个英国人写的关于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科普书＊，说是科普或许不是那么恰当，它的门槛并不低，我读下去也只是囫囵吞枣，对着书中的十字军东征连连打呵欠。只是时间漫长，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填满它，我总会觉得这样持续绵延不断的阴雨天气永不止境。太难熬了。

    门外有敲门的声音，而周围一切都安静，那敲门的声音就放大了许多倍，鼓点在我的耳膜上跳舞。

    开了门，是前额与鬓角都湿淋淋的李维一。外面果然还是下起了雨，他穿一件明黄色的雨披，金色框架的眼镜上落了一层水雾。他就隔着这层水雾，站在宿舍门外与我说话：“生日快乐，走吧，锌笛和路威还在外面等着。”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我一头雾水，放下手中的书，问他什么事。

    宿舍的灯光亮起来，是温柔的黄色，我看着灯光里没什么表情的李维一，越发摸不着头脑。

    李维一见我还愣着，同样湿淋淋的手攥紧了我的手腕，直接把我拽出了门外。那一瞬间的冰冷让我心头一惊。

    我们的脚踏在水泥地上，溅起一朵朵透明的水花。在沙沙的小雨声中，李维一一边走一边和我解释：“锌笛在蛋糕店里订了个蛋糕，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早点说的话还能准备个像样的生日礼物，现在只能将就一下了。”我笑起来，可笑得很难过。我想抱抱李维一，但李维一走得太快了。于是我只能环抱住我自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严慈，你也可以很幸福。

    这样细密的小雨是最烦人的。风轻柔地吹着，雨丝细密如织，普通人还好，连打伞都不用，只要戴一顶帽子，就再感受不到雨的存在。可对于戴眼镜的人来说，就麻烦了，水珠落在镜片上，看到过的总是一个折射后变形的世界。

    李维一他们骑车来，回程的路显得很不方便。李维一微微苦恼着，没什么耐心地擦拭镜片。

    “去配一副隐形眼镜吧。”我提议。

    平心而论，我在喜欢李维一的时候，比起他第一次的zuoai对象这样的称呼，更希望是给他第一个戴隐形眼镜的人。虽然zuoai已经是极为私密的事情，但是如果是戴隐形眼镜，则更加平常也更加令人欣喜。在他日常的生活中我也希望能看得见自己的影子。与他恋爱的时候，我已经被那个便宜爹找了回去，说得好听些，是认祖归宗。

    林胜当年惹出事端，把女大学生的肚子搞大后回家当起了缩头乌龟，还是他老子出面摆平我妈，说是要给她一大笔钱，让她把这一胎打掉。我妈那个时候恋爱大过天，说什么都要生下来，她觉得我是她一个人的孩子。但她还没当过我的mama就死了，她的不幸比我的还要多一些。林胜后来在外面吹嘘自己是浪子回头，继承了老爷子的家业，又在互联网新兴那些年成了风口上的猪，一来二去居然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富豪。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妈的冤魂诅咒，林胜从结婚以后一直没有孩子，是以到了十九年以后，他才突然恢复记忆一般想起来还有我这个流落在外的孽障。于是我摇身一变，从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严慈成了S市暴发户林胜的儿子。

    出于一种报复的心理，我总是肆无忌惮地浪费着林胜的钱，那些我妈没来得及花掉的钱，我都要花一遍。我给李维一买了从头到脚一身行头，名牌，几十万几十万往他身上堆叠着，不断地用金钱装饰着这个属于我自己的手办娃娃。然而他只是厌弃，他宁愿和我在租来的大学城廉价出租屋里zuoai，穿他几十块从快销店里买来的打折T恤。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不起我的爱，但他看不起我的钱。

    现在一无所有的我想为他配一副隐形眼镜，我想成为那个第一个帮他戴上眼镜的人。我不知道这对于李维一来说会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但是我希望如果真的有生日之神，如果真的可以许愿，我唯一的生日愿望只是这个。我拜托怹帮我实现。

    或许要说心诚则灵？李维一点了点头，对我说，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