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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上) (第2/3页)
日,谢云流还在这儿,可要不了多久,昨日会变成前天,前天会变成三天前、十天前、一年前、十年前,年复一年,一百年,一千年,他只会离开他,越来越远。 他把东西还给纯阳了,他把什么都还回来了,所以他再也不会来,就像他离开以后,就像他没有遇见他之前。 李忘生紧抱住纯阳别册,将头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怎么办呢?这一次,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烛火一寸寸地短了,兰烬已残,蜡炬成灰,终是销成了一缕黯淡的薄烟,袅袅散尽,屋内只余了冷月朦胧的光,寒澌澌地从窗外照进来,伴着榻上人一声接着一声的饮泣,如同裂弦上破损了的音节,嘲哳嘶哑,不堪听,偏又被不停地拨弄着,非要它彻底断开了,才肯罢休。灯灭了又能如何呢?他不想看书,他想看的,分明是——李忘生忽地拽住了半披在身上的锦衾,肩头剧烈地抖动着,弦铮然而碎,他开始咳嗽,却依旧没有法子停住,同样的,还有眼泪。他一面哭,一面咳,嗓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旺火,热辣辣的疼痛,胸口每颤一下,似乎都有数不清的火星子蹿出来。可纯阳的夜还长着,漫长的黑色不能被点燃,风嗖嗖地摇晃着松梢,瓦檐上骤然跌下了一块积年不化的旧雪,砸进白茫茫的月色里,倏忽归于寂静,连踪迹都无处寻觅。 李忘生疲倦地咳着,他从又冷又重的翡翠衾中探出了一只手,潦草地拭了一拭泪,随后闭上眼,虚虚地扶着枕头,怀中却仍抱着纯阳别册不放。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青幽幽的玉枕沉在月影里,触手生凉,零星地染了指上的泪痕,隐约荧荧有光,宛若一方深冬寒翠的湖,几乎将李忘生的手指浸得麻木,快被冻僵的冷白指尖微渗出了一线紫红,姜芽似的孱弱,一触即折。 如果,如果可以,就这样从中折断,一分为二,永不相见,是不是就不会冷,也不会痛了? 他彻底绝望地想着。 可以么? 但半空中,骤然飘下了本应属于早春的细雪。 雪做的蝴蝶渐飞成了一朵白云,白云冉冉浮动在晓晴霁蓝的天边、山畔,聚拢、又散开,悠悠荡荡地摇曳着,坠落星星点点,轻柔地抚摸过酸苦的眉睫。 李忘生在雪里,嗅到了纯阳别册的气味。 “你哭什么?” 云飘过,山色青青,他的声音是一捧洒在湖水上的,小小的六棱花。 一道明月的刀锋,霍然劈开了沉寂的雪帘,李忘生蓦地睁开眼睛,抬起了头。在凝滞的泪帘中,他再次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来。 立在满地凉月纷纷之中的谢云流,最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光景。 李忘生乱七八糟地披着被子,半遮在薄衾里的身体衣衫不整,露着雪白的一弯皓臂,真真是冰绡柔薄玉肌寒了。他泛着红的眼眶里,溢着两汪迷蒙的泪,清盈盈地映满了月色,仿佛下一秒,那两泓月光便要从他的眼中滚落下来。饶是如此,他仍旧直勾勾地瞪视着自己,两眼连眨都不眨,双肩一抖一抖的,就跟受了什么莫大的惊吓一样。 谢云流忍不住蹙了一蹙眉,从李忘生惊惶无措的面庞上,略微移开了目光。然后,他突然发现,李忘生的头发好长,长如流水,宛转地逶迤在玳瑁床上,千丝万缕,浓若春雾,便愈显得掩在乌发间的那一张脸,恰似一小瓣轻呵一口气,就要化了的白梅花。 他来时,原本是不以为然的,既然已尘埃落定了,从今往后,他无论是来了,还是走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谁会真的在意呢? 可如今这一瞧,竟瞧得他心里枝枝蔓蔓的,不是愁、不是喜、不是苦、不是甜,千般万般皆不是,只糊糊涂涂地纠缠在一起。他还想发火,又情知自己这火发得毫无道理,遂硬生生地绷着脸,强行按捺住了。 他还想把李忘生连人带被子地重新裹好,刚要伸出手去,李忘生开口了,他喉间抽噎未消,故而开口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地打着嗝,一抽一抽,有如一只迷了路的小羊羔,朝着谢云流呜咩呜咩地叫,“师、师兄,来、来做什么?” “……”谢云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我把那只乌龟还回来。” 他揉了揉眉心,顿了一顿,口气淡然地答道,“我看,它好像更愿意回非鱼池里呆着。”说罢,他俯下身来,三下五除二,立马把李忘生连人带被子重新裹好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粽子,不透一丝风进去,“哭什么?你哭的我在非鱼池边都能听见,听得我心烦。” “哦。”许是裹好了被子的缘故,身上正一点一点地回暖。李忘生攥着被角,闻言,垂下了头,两腮微红,神情讪讪的。 过了好半天,谢云流才听到他迟缓地吐出一句,“是、是忘生的错。” 他一说话,眸子便一眨,眼看着一滴眼泪,又要从他的睫毛上落下来。 谢云流一惊,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那滴眼泪还是落下来了,却刚好落进了他的手心,沁凉的,映着月色,隐约荧荧有光。 或者,那本就是一滴月光。 不迟不早,刚刚好。 “别哭了——” 谢云流默默握住手,不知不觉地放柔了嗓音。 但他才说了三个字,李忘生反倒说得比他还快,甚至先他一步说完了,简直是抢话,“惹、惹师兄生气了。” “李忘生!” 谢云流听得气不打一处来,登时狠狠地搓了搓手掌,眼泪悉数被烙进了掌纹里。 他不怒则已,这一怒,结果吼得李忘生浑身又是一哆嗦,再听“啪”地一下,一件黑黢黢的物事从他的怀里掉了出去,不等李忘生动身去拾,谢云流已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是纯阳别册,依然是薄薄的一本册子,倒映在谢云流的眼里,在他的手中余温犹存,封面上却多了斑斑驳驳的湿迹,是眼泪。 他扭头去瞧李忘生,而李忘生已将脸藏进了被子里,整个人一声不吭地蜷着,霜白的月影,静静地铺在了正裹着他的锦衾上,一双翡翠鸟,踏在疏斜交横的花枝梢头。残月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几缕发丝从衾内溜了出来,烟痕似梦,曳在细长曲折的翠羽绣纹间,一动不动,让谢云流疑心,他要永远这么沉寂地躲下去了。 谢云流缓缓地攥紧了手指,他攥得太紧,连骨节也发出几声“喀喀”的轻响。 其实,他真的很想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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