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 (第1/1页)

    巧的是那天看见钱君和江靖的不止有江燃。

    当晚钱君还是照往常一样拒绝了留宿家里的邀请，江清海和林瑜一次较一次明显露出的可惜和伤心的表情也叫钱君不忍，钱君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不愿意留下来住，也许是因为彼此的感情程度仍然没有深到足以让钱君抛开那层挥之不去的隔阂，又也许是和江靖的关系令他对江清海夫妇感到愧疚。

    然而等他回家后却发觉家里的气氛不对。

    总是笑嘻嘻的奶奶脸上却愁容满面，眼眶似乎也红了一圈，原本通常在看新闻的爷爷也关上了电视，一脸沉重得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

    钱君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起来，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小心翼翼地在玄关处换好鞋后，钱君慢慢地走向客厅，蹲下身子看着二老，疑惑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流连，开口轻轻地问道：“爷爷，奶奶，你们这是怎么了？”

    客厅里寂静无声，钱君甚至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动的声音，除了混杂着三人呼吸声的心跳声，整个世界似乎进入了无声时代。

    在他的心里，爷爷奶奶好似神明一般伟岸，在幼年时期曾一度以为他无数次趴着的二老的后背永远不会佝偻，如今望去都已不再挺拔。钱君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不知道除了那件事情还有什么可以让二老露出这样无措又哀伤的神态。

    他坐在了冰凉的木质地板上，把自己的手轻轻地覆在了黎兰的手背上，又一次小声地开口问道：“怎么了奶奶？今天谁欺负您了？您和我爷爷是吵架了？”钱君尽量的放松语气。

    漫长的等待过后，黎兰终于动了动身子，她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没有看向屋内的任何一个人，紧接着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绕过了钱君，她的步伐完全不似平日里那般矫健稳当。钱君起身想要扶她一把，却被黎兰轻轻甩开，眼见着她撑着电视柜缓慢地蹲了下来，取出那本厚厚的相册。

    钱君全都明白了。那天他试探二老的对话一字不落的炸在了他的耳边。

    ——那您俩就不怕那时候她一人在医院，又满脑子顾着工作，不小心给抱错孩子了？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抱错了也早该有人找来了。

    ——那我要是真的抱错的呢？

    ——那要是真的抱错了，你亲生父母找到你了，你跟着他们走吗？

    ……

    黎兰抚摸照片的手已经爬上了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注视着照片的眼睛也不似年轻时那般明亮清澈。她就这么静静地摸着，时间在无声地流逝。

    钱君再也说不出任何询问怎么了的话。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你问我如果你不是亲生的那天吗？”钱君听出黎兰声音里的颤抖和哽咽，可是现下仿佛他吞下了哑药，他尝试了几次发声，都没能成功。

    “你说话！”说完，随即黎兰重重地把这本厚重的相册朝地上一摔，“你怎么哑巴了？那天你不是问的很行云流水吗？！”再也压抑不住的哽咽声全然化成了低声的哭泣。一旁的钱闻坤仍然静止的像一尊雕塑，对周遭的情形、发出的所有声音全都充耳不闻。

    在听见相册被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砰”响，钱君咚的一下双腿弯曲跪在了地上，他低下头不敢看泪流满面的黎兰。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他依然没能想到解决办法来阻止这一天，阻止荒诞巧合在演变二十载后给双方家庭共同带来的极致悲痛。他第一次开始感到怨恨，从他知晓身世以来他没有怨恨，而黎兰的泪水挑起了他对导致这场巧合形成的一切人与事的浓烈哀怨，他怨恨生父母，怨恨养父母，怨恨医生护士，怨恨上天，怨恨全部。

    钱闻坤结束了精神的游离，他站起身子将黎兰拉起来，扶她坐到沙发上，给她递纸巾。然后他又坐在离钱君身旁的沙发上，开口问道：“什么时候？”

    钱君连忙用手拂去脸上的泪水，几次深呼吸后，将车祸后的发生的桩桩件件尽数说了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钱闻坤和黎兰始终没有打断他。

    钱君看着自己哪怕在儿子的葬礼上也尽力掩藏悲痛的爷爷在他短短不过十分钟的讲述里，双手掩面了十几次。

    “我看到那个孩子了。”

    “他长得真像他啊。”

    钱君这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让他们已然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他也当下反应过来前后的两个他分别指代的是谁。

    “爷爷奶奶！就像你们上次说的那样，我不会离开你们！我也根本不想离开你们！”平日里那个外向活泼的钱君此时此刻哭得犹如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小狗，脸上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你小的时候，我总是很自豪，我们家族里就数你长的最高，但我和你爷爷有的时候也会琢磨着，我们也没给你吃什么山珍海味，怎么你这个子就跟竹子一样窜得老高，你姑姑说你爱运动，我说她儿子也没少跑啊跳啊的，后来你爸走了，我总是背着你爷俩看他留下来的照片，我就止不住的看看你又看看他，那时候我虽然也没发现你哪个地方长得特别像他，可我总以为是我的记忆下降了，把你爸爸的样子记岔了…他在家的次数太少，走的也早，初高中就总是不回家，读了大学更是一读几年都不回来，还没领证就生了你，我那个时候是真的生气啊，可是至少他给我们留下了你，要是没有你，我和你爷爷后半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过。”黎兰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直直砸在了手心里，“可我看见了那孩子，我第一眼还以为是你爸爸又活过来了……”

    钱君听闻这话后，挪着自己的膝盖蹭到黎兰身边，黎兰把手抬了起来，摸着钱君的脸庞，注视着他的眼睛：“还有那一个孩子…是不是你的…哥哥，他的眼睛和你的眼睛真像啊…”

    他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低下头伏在黎兰的膝上，双手紧紧地抱住黎兰的大腿，肩膀剧烈得颤抖着，歇斯底里得大喊了起来：“奶奶！我不走！你别赶我走！你别赶我走！你们才是我的亲人！”钱闻坤抬起头看着客厅顶上的台灯，眼角滑落的眼泪昭示着他此刻的情绪。

    假期已经进入尾声，夏末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窗外是一片朦胧，屋内是一片荒凉。

    良久，客厅里的哭声逐渐弱了下去。

    钱君搀扶着二老回房休息，随即他自己草草洗漱过后也躺在了床上，他打开手机看着未接来电，抬手回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