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1/1页)

    娘亲的信在大年初一就准时到了，当时沈清延正好在院子里，看着满地烟花碎屑，昭鲤大年时节难得睡懒觉，还未打扫。

    昨晚霍岚就是站在这片雪上大不敬地唤了他名字，让他满心茫然地送走霍岚，当时霍岚握着他的手他睁着一双眼没反应，只是让他握着，霍岚说我先走了，他觉得自己甚至觉着闷闷的，霍岚两步三回头，可背影最终消失在了年三十的风雪中，他的心也跟着跌落。

    驿夫骑着个小毛驴，盈着积雪将一封薄薄的信递到了他手上。他有些惊讶，没想到娘亲过年的信竟然那么短，他谢过了驿夫，慢慢边拆信边往回走。

    娘亲的字很娟秀，她鲜少地只写了短短一张宣纸，第一句话就让沈清延仿若落入冰窖。

    “平安亲启：

    娘亲很担心你，你爹爹也是，收到你上一封信就知道你又钻牛角尖了。你可知道，我们互通有无一年不过六七封信，你却在上一封花了五页指责霍岚对你如何不敬，让你如何不喜。娘亲最了解你，你若是真不喜，真厌恶，怎么会让他如此次次‘不敬’。当局者迷，平安你虽是已在而立之年，可我们都知晓你除了国学其他一切皆当是浮云，你好好想想你写下的一切，到底是厌恶多，还是其他的感情多。平安，娘亲的话你总得听，好好想想吧。

    若只是别的感情倒还好，但我们担心的是，霍岚是支持新文化的青年，你若是在他身上投入了别的感情，会因为不同的思想观念而争吵，思想上的分歧是最大的阻碍，你一定要找到一个和你志同道合的人，才能够幸福。那么多年过去，爹娘其实已经无所谓你喜欢谁，我们只希望我们的小平安能幸福。我们怕你被伤到心。

    新年吉乐，保重好身体，爹娘等过完年就来平京看看你。

    附：你爹爹可想你，他不说罢了。”

    沈清延二八之时就给家里人说了，他觉得自己喜欢男人。那是他从小到大在家里闹的最大的风波。不愿留辫子剃头都是小事，最多教训一炷香就算完事，可那一次爹爹确实是大发雷霆，娘亲也是不停地哭。他当时有些懵，年轻的沈清延没有想到一直这么宠自己的爹娘在这件事上不再宠他了。

    他只是很正常地在一次晚饭时间，那时爹爹刚给他介绍了个才女，个中心思不用明说，他却喝了口茶就淡淡地说，稀松平常一般：“爹娘，我觉得，我可能是断袖。”

    爹爹快把桌子掀了。说着他就是和王岳铭那小子鬼混太久，啥也不懂就跑去风月楼沾染了这般风气。沈清延说我从未去风月楼，王岳铭也没这癖好。

    娘亲也在哭，抱着他说平安你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怎么会……想做那种事情，沈夫人是闺秀，说不出断袖分桃四字。

    沈清延说，我就是发现了罢了，我对您介绍的那位小姐没有意思，但我看断袖话本会有心思。

    爹爹气急，把他赶出去了，他只能先去王岳铭家避风头。

    沈父也知道儿子的性格，沈清延不会一时冲动，他既然会说出来，那他肯定已经想了很久，确认了很久。他既然说自己是，那他就一定是，外界能改变他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他和夫人谈至深夜，两个人到最后都抱在一起哭，第二天就把沈清延接了回来。他们都很爱自己的孩子，夫人只希望儿子幸福，只要儿子幸福她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为了孩子去接受自己之前无法接受的东西，父亲其实觉得孩子愿意给自己说，他虽对这一次孩子说的事情不高兴，但还是欣慰小平安看着清清冷冷，心里还是很爱爹娘的。他清楚改变不了沈清延已经决定的事情，私心里也觉得世俗的任何条条款款没有儿子自己的幸福重要，心中天人交战多时，最终还是做父亲的妥协了。

    他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受一点苦，更不希望是自己给孩子带去痛苦。

    沈清延拿着母亲的信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他多想冲去重庆告诉娘亲她说得有多错，可冲过去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娘亲真的很了解儿子，她句句温柔，却又字字切中他的心。他对霍岚有别的情感吗，他不该有也不能有，可昨日一切历历在目，他真的能够面对着爹娘，光明磊落地说，我就是厌恶他罢了么。

    昨夜道别时，霍岚握着他的手，虽是隔着手套，但他还是能感受到青年的热。他轻声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微动，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霍岚微微弯腰凑过来听，他却直盯着霍岚的唇，那双唇生得很好，有弧度，有唇珠，看起来很软，青年哪里都长得很好。霍岚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跟着也不受控制地去瞧沈清延的，眼神很深。他的手被握得更紧，他微弱的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弹，满脑子想的是，若是青年低头来吻他，他该怎么办，要把他推开，再给他一巴掌么。

    可最终霍岚什么都没做，只是退后，任由寒气进入了两人之间，方才的一切都降了温。

    沈清延开始厌弃自己了，虽是喜欢男人，但是霍岚是他的学生，是新文化的旗手，他去找任何其他人都比霍岚要好。他理不清自己的情绪，但只清楚的知道娘亲说得很对，如果他真的对霍岚心动，那心动的结果肯定就是伤心。霍岚年轻，他们思想观念如此不同，总有一天会吵架，总有一天会离别。霍岚会在新文化和他之间选择新文化，就像他坚信自己也会永远选择国学一样。他不愿受伤，他是个从小被宠到大的人，他不愿意活到三十还要因为小情小爱被一个小自己十岁的人伤了心。

    再说了，他只是觉得霍岚长得好罢了，对他那恶劣的人格、离经叛道的思想，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这样安慰自己，这样不断告诫自己，可他还是心神不宁，看着院子里的雪，只会想起自己想象被吻的蠢事，会闻到霍岚雪一样的味道，就会随之想起霍岚在香山时脖颈的汗、有力的臂膀。他太厌恶自己了，厌恶霍岚，他觉得自己这样就好像是背叛了国学，而他自己的身体背叛了他的灵魂。

    过年几天他过得都是这般焦躁不安，直到霍岚来找他下棋。

    霍岚轻车熟路进了他房间，拿出棋盘，像是已经很熟悉这个地方，登堂入室得理直气壮了。

    霍岚看着他的眼神并无异状，却让他想要丢弃所有的教养和风度，让这人滚出去。

    他心神不宁，举棋不定，一半的心思都在对弈的那人身上，想着他，又唾弃自己。没想到没过须臾，他竟然就已经走进了死局，再无起死回生之可能。前些日子都是青年步步紧逼但总归还是他技高一筹，今日他不在状态竟然是满盘皆输，胜利的棋盘已然颠转。

    对面的青年笑了，说：“我赢了。沈老师可有奖励？”